2007年12月7日 星期五

我們的十二人班
政大遷到廣州後,何去何從,乃是全校師生莫大的苦惱。學校想遷來台灣卻不受歡迎,無可奈何,只好遷往重慶。大家明知道那是死路一條,但是共軍已渡江,日益逼近廣州,只得退一步算一步!
這時孫立人的第四軍官訓練班在廣州招生,號召知識青年從軍,有同學找我參加,我想也只有到台灣,有海峽為屏障,才能抗拒勢如破竹的共軍。便報名參加。我們一共有十二個人從軍,其他十一人是:陳新民、劉錫炳、劉克權、吳鴻棻、朱大松、樊煥然、魯之憲、李潤榮、馬烜、劉世璜、陳世爵。編入第四軍官訓練班入伍生總隊第二團第一營第一連第五班。十二個人正好一班。
進了軍隊,剃了光頭,換上質地很差的籠頭細布軍服,並不覺得有什麼威武;心中酸楚,儘管是大熱天,卻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學校也沒有什麼盛大的歡送儀式,只是贈送我們每人幾個大頭(銀元),當時我們已經上了軍船,為了領取這筆程儀,派了代表回大壢墟領取。不料在回程中乘渡船時還遇上強盜,他們身上一點財物被洗劫一空,幸好這包大頭,獲得機警的船娘掩護,沒被搶走。這也是我們菜鳥大兵出師未捷先遭搶的一段漏氣的插曲!
八月間,日期我已記不得,泊在黃埔碼頭附近江心的軍船,終於開船了。我們這一營人被安頓在船頭甲板上,滿船都是人,擁擠不堪。只能站著或坐著,沒有躺下的餘地。可能是遇上熱帶低氣壓,忽然雨,忽然晴,身上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那時年青,也不當一回事!
驚心動魄的是船艙裡裝的都是炸彈,一路上都提心吊膽。船開了兩天一夜到了台灣,在高雄港外的西子灣又停了很久才進港靠岸。下船後立即上火車,先到台南,在鄭成功廟旁的一所小學暫時安頓,過一段時期後又遷入現為成大校址的旭町營房,在這段期間,除了早晚點名、唱軍歌,立正稍息等基本教練外,唯一輕鬆的娛樂就是光著上身,穿一條紅短褲,赤著腳,排隊步行去電影院看電影。
不久之後,部隊進駐鳳山五塊厝營房,展開正式的訓練。辛勞、緊張而且非常嚴格。拳打腳踢算是最輕也是最普通的体罸,但是對我們這全是大學生組成的一班則是特別禮遇,大概是刑不上大夫的古老傳統,團長營長不時關照,連、排長及教育班長對我們都很客氣,不會對我們動粗。我們的學歷高,也表示我們的年齡要比其他同學高上一截。我在我們這班政大同學中期別較低,年齡較小,身手也較矯捷,還能適應這入伍生的軍事訓練,但有幾位前期學長就顯得難以消受,尤其是魯之憲學長,動作遲緩,總是跟不上口令,我們都在為他捏泠汗,生怕他要挨班長的拳頭。幸好我們的班長也頗体諒我們年紀大,沒有難為我們!直到最近我看到魯之憲在一本十五期校友的紀冊上寫的一篇文章,才知道他那時肺部就已有病,身体不好,在軍中當然很吃力!
大概團長、營長看我們都不是當軍人的料,所以也默許我們一個個先後離去。最先離去的是李潤榮,他是地政系十五期同學。我們在學校時,常戲稱地政系的同學為土地公(婆),一到台灣,他們可吃香得很,各縣市地政科及土地銀行盡是他們的天下,所以一離開軍營就立即找到工作,他官運亨通,由地政科員、科長一直升到高雄市主任祕書。可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他在我們這班從軍的同學中最早去世。
接著,朱大松、陳新民、魯之憲、吳鴻棻、陳世爵、劉世璜也相繼離去,劉錫炳與樊煥然則以過去曾參加青年軍,不必再受入伍訓練,直接進軍官訓練班十八期受訓。一心要去中泰緬邊境追隨李彌將軍打游擊的馬烜,不知他找什麼路數,進了在淡水的西方公司,一個神祕的美國情報組織。至此,我們的十二人班只剩下劉克權與我兩人,入伍訓練也進入尾聲。此時陸軍總部要訓練一批政工人員,克權與我也都入選,離開了入伍生總隊,進入鳳山軍官訓練班附設的政工訓練班。剛開訓不久,軍官訓練班十九期開訓,我被保送入十九期受訓,克權留在政工隊也沒多久,因他法律系畢業,又有司法官高考第一名的資歷,獲甄選躍升為上尉軍法官,到陸總部軍法處任職,我們十二個從軍的政大同學,勞燕分飛,各奔前程,我在軍訓班結業後,考上編譯官,轉為文職人員,三年後服務期滿,正式離開軍隊,滿腔熱血的從軍美夢於焉結束!
就這一段從軍的經歷,使我與克權兄由同學成為姻親。民國四十四年我離開軍隊後,因克權兄的介紹,進入他所任教的台南一中,並認識了他的妹妹克讓,交往一年後就在台南結婚。婚後我們在大高雄地區發展,克權也到陸軍官校任教,現在我們徐劉兩家又都在台北定居,五十多年來,兩家一直非常親近。
我的政大同班同學劉世璜也是因克權兄的推介進入台南一中任教,可惜他也是英年早逝。民國六十五年我調台北後也曾見過劉錫炳兄,只是那時他已是肺癌末期,纏綿病榻,我看他幾次,不久就去世了!錫炳兄身軀高大,是我們十二人班的排頭,很有領導能力與魅力,頗有大將之風,是我很敬重的學長。我在南京校本部就認識他,但不知他的名字。常看他在康樂室下圍棋,我的圍棋就這樣看會了一點。那時他當然不會認識我這個旁觀的小學弟。他很想在軍中能有發揮的空間,可惜壯志未酬,卻蒙受牢獄之災,出獄後不久即鬱鬱以終!
我剛來台北不久,在一次年終記者招待會中,曾遇見過陳新民,他已是國安局處長級的高官了。我又遇見陳世爵,他在實踐堂工作,就在我們報社編輯部的對面,讓我覺得這世界真小。後來他在六十多歲還未到屆齡退休前突然中風,孓然一身,境況可憫,幸遇一位有愛心的護士,一直在照顧他。我也見過樊煥然,也是年老多病,晚景不佳。吳鴻棻與魯之憲都在高雄,也曾見過幾次。馬烜失聯很久,卻在一次國建會中認識一位來自曼谷世界日報的朋友,得知馬烜就在他們的報社工作,因此也連繫上了,並通了幾次信。只有朱大松,始終未能再見一面,只知道他曾在教育部,當然,早就退休了!
克權兄已於民國九十三年去世,當年與我一起從軍的其他同學也已多年失去連繫,如仍健在,也都是八十以上的老人了。應了麥克阿瑟的名言,老兵不死,只是漸漸的凋零!

亮麗的春季班

亮麗的春季班
春季班已是歷史名詞,我們在嚴中讀的春季班,可能是最後的兩三屆之一,大概是受到大學招生只在暑假舉辦的影響,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後,中學也就不再招收春季班。我們正是抗戰勝利那一年的高三春季班學生,三十五年一月畢業後,還得等半年才能考大學。
那時還沒有像台灣前幾年那樣的大學聯招,一考定終生;也沒有像今天的什麼學測,有考兩次的機會。招考新生都是由各校自行舉辦。也有幾個學校如北大、清華、南開三校,抗戰期間曾合併為西南聯大,勝利後復原,各校回到原址復校,但仍聯合招生;浙大則與中央聯合招生;其他學校都是個別自行招考。同時也因復原的關係,有的學校籌辦不及,拖得很晚,如政大則遲至九月才辦理招生。所以民國三十五年這個暑假的考季長達三個月,我們也在這大熱天在杭州、上海、南京等大城市往返奔波。考試固然辛苦、緊張,但對我們這群鄉下孩子而言,初到京滬大都市,也是大開眼界。不過,最令人又期待,又害怕,或興奮,或懊喪的,則是那一次又一次的放榜!
放榜的結果,不負師長的期盼,我們這個春季班大放光芒。班上同學的姓名,一次又一次的在報紙的放榜名單中出現,單是交通大學,我們這一班就考上了五人,其中有新登三傑,項氏姐弟項翊徵、項在中與她們的表兄弟陶惟勤,還有淳安的董不朽與我們建德的徐一心。很慚愧,交大是我最想進的學校,但是我沒有考取。不過我僥倖考取了北大物理系,也是頂尖的學校,可算是為母校嚴中爭光了!王純香考上了浙大,還有同學考上在金華初成立的英士大學,雖不是名校,但也是國立大學。在我們那個時代,能上國立大學便是一種榮耀。另外也有考上其他學校的,因事隔六十多年,我也記不清了!
不要以為有這麼幾個人考取大學就有什麼了不起,現在台北的建國中學,高雄的雄中,那一年不是幾十上百的考上台大?要知道,我們那個春季班總共才十五個人!百分之五十以上考取一流大學,或是目前大陸的重點高校,這個錄取率,我相信已破了當時嚴中高中部創辦以來的記錄,以後是否有破了我們這記錄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們這一班只有十五人,已經很小了,還要分成文理兩組,徐一心與我都是文組的,卻都考取了理工科。王純香也是文組,卻進了浙大醫科。我父親當然最高興了,因為他一向鼓勵我們讀理工,不要讀文,更不要碰政治。我已經進了北大讀了一個多月,政大放榜,我考上外交系,便棄理從政,從北京飛到南京,進了當時還是黨校的中央政治學校,讓我父親非常失望!
豈只是失望,我這一轉變,讓我的父母爾後的有生之年都非常痛心,因局勢的演變,使他們失去了我這個兒子,我也在海外流亡了半個世紀,直到改革開放才有機會回到故鄉,父母都已作古多年了!
世事滄桑,當年又何曾逆料?如果我還留在北大,我的一生又會是什麼光景?我又想起我與一心兄在杭州考海軍官校的插曲,那是漫長考季小試牛刀的序幕。我們初到杭州,碰上海軍官校招生,閒來無事,不妨試試玩玩。海官放榜出奇的快,才一兩天就揭曉,一心兄高居榜首,我陪列第二。不過那只是初試,還要到南京複試,我們就沒興趣參加了。我想如果當年知道最後還是從了軍,不如當時就考上海官,也許以我們當時優異的成績,在軍中也可能有很好的發展!但又誰知道?也許已葬身海峽魚腹了!
有趣的是我雖沒進交大,交大仍是與我有緣。我有一個兒子進了交大,也攻讀物理,而且還回到交大教物理。我未完成的心願,竟然要延至下一代來為我完成。諷刺的是我棄理從政,同學們都以為我進了中央政治學校,一定是官迷心竅。然而我一生卻與仕途無緣,未曾弄得一官半職!反而是晚年大半時間漂泊海外,也是始料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