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馬亂締良緣
如果不是兵荒馬亂,就不會有我們這段姻緣。
我們都是在烽火中成長的兒女。雖然都沒有經歴過真正戰火的熬煉,卻都在這兵荒馬亂的動盪時代中,像轉蓬,像浮萍,不斷流離。最後終於在這時代洪流的旋渦中聚集在一起,結為連理。
我們並不是一見鍾情,我們在流亡的過程中,也曾有過幾次短暫的交集,但一點也沒有三笑姻緣那樣的浪漫。在那苦難的時代,連笑容都擠不出來。
第一次見面是在廣州黃埔碼頭。那時我們十二個政大同學一齊從軍,就要乘船來台灣。千里尋兄的她,跑到黃埔碼頭,找到了兄長,匆匆見了一面,又離散了!我們在旁只知道她是克權兄的妹妹,一個土氣與稚氣未脫的小女孩。他們兄妹在戰亂中離散,又能在異鄉重逢,讓我們好生羡慕。而且在那通信極端不便的時期,能找到親人,也讓我們對這女孩十分欽佩。至於在這短暫相聚中,她對我們這些剛穿上軍服的新兵是否還留有印象?我敢斷言,一定沒有。至多是一點模糊記憶,一群他哥哥的同學!那管誰是誰!當然在這國難當頭勞燕分飛的傷心別離時刻,又有誰會興起任何兒女私情!
軍中受訓的生活嚴格又緊張,連休假外出的機會都很少。幾個月後我們得知克權兄的妹妹已來台灣。我們都為克權兄慶幸,不但是妹妹來了台灣,他的弟弟克堯也在我們入伍生總隊受訓,另有一位侄兒劉鑑則在台南砲兵學校,已是上尉軍官。一家四個親人經過一番亂離,先後都在台灣團聚,真讓舉目無親的我十分羡慕。克堯與我們常有機會碰頭,但在這受訓的幾個月中,並未見過克讓。
一齊從軍來台編成一班的我們十二個政大同學,先後一個個都悄悄請了長假,也有兩位是抗戰時曾參加青年軍的復員學生,可以免受入伍訓練,直接進了第四軍官訓練班,最後只剩下克權兄與我。適逢遴選政工幹部,克權兄與我都被選上,不過並沒有多久,我選擇進了軍官訓練班第十九期,克權兄不久也獲調陸總部軍法處,連升幾級,當了上尉軍法官,去了台北,我則仍在鳯山。至此,我們這十二人班走的一個不剩,各奔前程。不過在這一段不算太長的受訓期間,克權兄與我患難與共的時間最久,照顧我也最多,他的學識修養也最讓我欽佩。所以離別之後,分在南北兩地,也常保持連繫。
軍訓班受訓的生活更是緊張,不過只有半年多就畢業分發。我們有一大批人則留在儲備軍官訓練班繼續受訓,以備將來擴軍時充當幹部。部隊開到新竹湖口接受日本教官的夜戰訓練,因接近台北,有機會就去看看上尉軍法官克權兄。其後不久,陸總部招考翻譯官,我考取後在台北聯勤外事處受訓,剛開學不久就被分發到澎湖,兩年後隨軍移防回到台灣本島,在台中工作,才知克權兄已因病退伍,離開陸總部,到台南療養。我到台南看他時,見到牆上有幀照片,嬌美動人的女孩,就是那曾在黃埔碼頭驚鴻一瞥的克權兄妹妹劉克讓。我也記不起那次是否見過她本人。因部隊中外出時間有限,與克權兄會晤後即匆匆告別。對這照片中的女孩也不曾作任何遐想。那是個動亂的時代,不知道明天又將是怎樣的局面,軍中生活又非常艱苦,怎敢有成家之念!何況那時還有「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雄心壯志。
因為工作上要配合美軍,所以在美軍要求下,作例行体格檢查。一向身体健康的我,卻在X光片上查出有結核病的徵候。這宛如晴天霹靂,讓我墜入絕望的深淵,那時尚被稱為是不治之症的肺病,即使是富貴人家,也未必調養得好這種被稱為富貴病的痼疾,何况我是在一切仍是艱困的軍中。在家鄉,很多年青的村民、同學,因罹患肺癆而不久去世的情景,一幕幕在我腦中浮現,莫非我也將如此絕命?
還是因美軍的關係,我得以被送到很荒僻的彰化八卦山上一座名叫清風莊的肺病療養院療養,而不是當年令人恐懼有去無回的軍醫院。在這山上簡陋的病房裡,接觸的都是肺病病人,也常常在清晨被啼哭聲驚醒,死亡的陰影隨時隨地都在籠罩著我,我心中所想的還不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不啻是心灰意泠,而是絕望之下,還想什麼功名富貴,壯志未酬。我只想到那詩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但不是那麼詩情畫意,而是替我的父母哀傷,如果我不幸命喪異鄉,他們也無從知道我埋骨何方!
在療養院住了幾個月,讓我對這疾病有了新的認識,對自己也建立新的信心。原來結核病已不是不治之症,而且新的葯物也可控制病情,以我們体內的鈣質將病灶團團圍住,爾後調養得宜,便不會再發,也不會有傳染之虞。定期的X光檢查判定,我肺尖上有老病灶的斑點,並不是開放性的結核病,所以就不必住院治療了。雖然這病情的發現與消失,讓我覺得莫明其妙,但能出院總是好事,有如獲得大赦,自然十分高興。但是接下來的何去何從,卻又困擾著我。我不想回去軍中,軍中也不見得會再讓我回到原來配合美軍顧問的翻譯工作,軍隊之外突然變得非常陌生,我不知道應投奔何處,唯一能連繫上的就是克權兄,他也是因肺病退伍,到台南療養後,就在台南一中教書。
真是姻緣天定,一切進行得那麼順利,已經八月底九月初快開學了,台南一中正好缺一英文教員,克權兄推介我來教書,軍中也准了我的長假,我便來到台南,與克權兄都住在單身教職員宿舍,再度遇見克權兄的妹妹克讓。那時她已調到鳳山稅捐處工作,每逢周末都要來台南探望仍在療養中的兄長。
克讓對她的長兄非常敬重。當然克權兄的學養,凡是曾與他相處的也都欽敬佩服。我是她哥哥的同學,當然也博得她的好感,我對這位曾經盡心盡力照顧病中兄長的女孩,當然也是十分欽佩,就這樣相處日久,日久生情,一年之後,民國四十五年七月十五日,我們在台南結婚了。
那時候,依然是兵荒馬亂的動蕩時代,我們也都是不太會多想像明天的青年,只因情投意合而結成連理,組成家庭。但是當年仍未脫離病魔陰影的我,卻萬萬沒有想到我們都能活到七老八十,我們的婚姻跨越了半個世紀!那時更沒有想到的是這半個多世紀的婚姻生活中,我們都是南轅北轍。
從結婚那天開始,還沒步入禮堂,就已起了爭論,為的是新房的佈置。那時我們根本就沒有我們自己的房子,也還不知道要定居何處,只是租了一間旅館的房間,暫充新房。臨時買了一套床單帎被,把床鋪好,我就以為任務完成。但是她一看就大為不滿。原來那是間雙人房,有兩張床,我們只有一套寢具,另一張床就只能維持原狀。她認為應全部佈置一新才像個新房,我則認為只是一晚的事,何必大費周章。但在她的堅持之下,我也只得再去買一張床單,敷衍了事。在教堂行禮如儀之後,回到新房,接著要去餐廰宴請賓客之時,卻又有新的爭論發生。
我們新房的旅館與舉行喜宴的餐館乃是緊鄰的兩棟建築,兩家大門相去也不過十幾公尺。我以為走走過去也就罷了!那時一切都很簡陋,旅館沒有餐廰禮堂,餐館也沒有新娘房。所以從新房到餐廰這一點路,新娘子坐花轎,一輩子一次的大事,決不可馬虎將就,一定要坐禮車,而且也不能那麼簡略的直接開個十幾公尺了事,還要鄭重其事的坐著禮車,在台南市大街上鳴炮繞行一圈,才步入餐廰喜宴禮堂。
她一絲不苟、一點一畫、力求完美的個性與我馬馬虎虎、得過且過、將就了事的態度,從此展開無休無止的爭論,一吵就是五十年,而且也還沒有休兵的跡象。
不過我們也都知道,也都堅信,所有南轅北轍的爭論,都只是為了對方,都是為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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