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成不易
<創業維艱,守成不易>。每當耳際縈迴著歌曲中引用的這兩句歌詞,便會有無限的感慨,前塵往事一齊擁上心頭。這歌詞不僅反映著社會的變遷,更道出我們家由興盛而破滅的時代悲劇。
祖父以血汗點點滴滴累積而成的家業,到了我們父親這一代,並沒有繼續發揚光大,因為父親三兄弟都受過新的西式教育,受到當時盛行的社會主義思潮的影響,知道時代已經在變,社會結構也在變,靠田地房產收租吃飯的時代即將過去,所以沒有再添增一分田產。但是他們又受到傳統思想的束縛,不願成為散盡祖先家財的敗家子弟,因而也不曾變賣祖父遺留的產業,只是守著祖產以克盡孝道。
大伯父早年留學日本,曾隨舅公遊宦雲南。後因祖父年邁多病,就還鄉襄助祖父處理農家事務。父親大學畢業後就在杭州教書,抗戰前教師待遇可謂優渥。小叔留學法國,學優則仕,仕優而學,在大學任教又兼在仕途發展,相當順遂。直到抗戰軍興,京、滬、杭等沿海大城市均遭日軍侵佔,我們與小叔兩家逃難到山區的建德老家,三房子孫難得團聚一起。但不久祖父即因憂心戰事,不幸中風逝世。
伯父長父親十二歲,父親又長小叔三歲,兄弟三人手足情深,祖父歿後也始終不曾析產,由大伯父當家管理產業。待戰事稍呈膠著而穩定後,父親與叔父又繼續出外教書或從政,眷屬則仍留在老家。因抗戰時期動蕩不安,公教人員待遇又大幅降低,生活艱苦,無法拖家帶眷,老家的農產收益便成為他們在外工作的安定力量。
也因戰事,讓我自有記憶以來,首度回到我的出生地下涯老家。祖父去世後,家裡仍保持原有的農莊運作,僱用了十多名長工從事田間耕作,畜有三頭大水牛,我常隨著牧童騎牛在草坪上嬉戲,隨著長工們到山上採筍,洪水過後則到田裡抓魚。雖然身處苦難的時代中,仍構成我美麗的童年回憶。
抗戰後期,浙江戰局吃緊,故鄉建德也曾短暫淪陷,父親放心不下家人的安危,毅然辭去浙大教職,數度冒險穿越火線,徒步趕回家鄉與我們相聚。當時確有恍如隔世之感,從此父親不願再出遠門受此顛沛流離之苦,寧願在家鄉嚴中教書,與家人廝守。農產收入足以讓我們過著衣食不愁的生活,不必計較教書待遇的菲薄了。小叔則輾轉進入大後方,在陪都重慶財政部任職,兼在中央政治大學教書。兩份差使的薪資收入,一家人的生活勉能維持,但仍然艱苦。老家雖也不時接濟,但當時通貨膨脹甚劇,匯兌也不容易,老家賣掉幾十石米的錢,待匯抵重慶時,恐怕只能買回白米幾斗!
八年抗戰終告勝利,不幸國共內戰又起,國軍在北方節節失利,偏僻的建德老家鄉村社會也開始不得安寧。大伯父與父親兄弟倆仍守著祖先留下的產業, 不願變賣後走避他鄉。
也許他們歷經多次改朝換代,以為混亂只是一時,到大城市暫避一下就會雨過天青,善良老百姓還不是照樣完糧納稅。也許不願為五斗米折腰的他們,習於故鄉悠閒安逸樸實的生活,離開這片土地,又將何以為生?而且在那大動蕩的時代,他們也不知道何處又能避難?當然,他們更不願意,更不忍心變賣掉祖先那麼辛苦才能累積的產業!
然而他們沒想到這次的版蕩竟然會如此劇烈,祖先的家園並沒有守得住,還要為那已非己有的產業繳納賦稅,直到羅掘俱窮,家破人亡,最後連家的影子都全然不見!
2008/4/28於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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