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4日 星期日

濼亡歲月

流亡歲月
我們在戰亂中成長,童年青少年時期,沒有安享過現代兒女所謂的黃金歲月,天堂生活。克讓與我,地北天南,在相隔遙遠的不同地域,卻有著同樣的際遇,在烽火中流亡!流亡成就了我們的這段姻緣。
我的童年時期正逢對日抗戰,八年抗戰中,我們家鄉只短短淪陷了幾天。那是浙贛戰役中一支側翼迂迴的日軍,經過我們家鄉,在下涯小平原上曾與我軍交鋒。只聽得砲聲隆隆,沒看到戰爭的實際景況。我們躲在深山雜樹叢裡,聽老一輩的講逃長毛的故事:長毛(太平天國軍)搜山時,為了怕嬰兒啼哭引來長毛,因而曾有把嬰兒悶死的慘事,嚇得我們都不敢作聲。過了幾天復歸沉寂之後,再回去看看,家中牲畜都已不見,田野中多了幾座新墳,幾匹馬屍。也有村民牽著日軍留下的戰馬,不久又被國軍沒收當戰利品了。村中百姓都已事先走避,所以也沒有什麼傷亡,只有幾個經常來我們村中流浪的精神病人,突然全都不見了。是遇難還是失蹤,也沒人去深究。
戰爭留給我唯一恐怖的印象就是轟炸。我們的縣城梅城曾數度遭襲,丟了幾枚如今看來只是兒戲的小炸彈,炸死了幾個人,我那時在縣城讀中學,警報解除後,跑進城裡看熱鬧,看到血肉模糊的慘景,以後逃警報也不敢當做放假郊遊好玩的了!
有一次,大概就是浙贛大會戰期間,我們逃難從下涯源翻山越嶺到洋溪源的途中,看到一架日本小飛機在上空盤旋,然後就向遠方一座村落丟下一枚炸彈,聽那聲音比我兒時玩的爆竹大不了多少,在山谷中也引不起多大震撼與迴響。事後也沒聽說有什麼傷亡。不過,不久後就傳出山中有什麼村落爆發鼠疫或什麼奇怪的瘟疫,整個村子的人都染病死亡,連進村探視的親戚也有進無出,病殁村中,乃致無人再敢入村探視。這些也只是傳言,並沒有人敢去証實。不過半個世紀之後,揭發了日軍從事細菌戰的新聞出來,使我想起莫非那粒小炸彈就是細菌戰的實驗?
浙江南部的麗水,是戰時浙江省的行政中心,聽說鼠疫發生時,老鼠也不避人,大白天大批結隊渡江避疫。染病死亡的民眾,比在戰場上死難的人還多得多。這是否也是日本人細菌戰的結果,迄今仍無定論。可憐那時醫葯匱乏,一染上這種病就等於宣告死刑,無葯可治。那像今天,鼠疫已算不得什麼可怕的傳染病了!抗戰期間另一可怕的傳染病天花,如今更已在全世界絕跡,小孩都不用種牛痘了!這在當時真是難以想像!其他如瘧疾、痢疾也都十分流行,幾乎無人能免,但還不至於致命!大兵之後必有凶年,指的就是疫癘橫行,比兵釁更可怕。據說我們家鄉於長毛之後,又是瘟疫,弄得十室九空。原是興旺的水陸碼頭,有百餘戶人家,大都為徐姓的下涯村,只剩下我們的祖先三戶。八年抗戰,幾乎年年都是凶年!不過我們很幸運的在這浩劫中存活了下來!
我們確實是很幸運,沒有遭逢什麼災難性的戰禍,但是免不了的是那惱人的兵災。敵軍過境,老百姓當然要走避一空,自己的國軍過境,也要分辨一下是什麼部隊。中央軍、兩廣部隊軍紀嚴明,過境時不但不會擾民,還會把村子打掃得乾乾淨淨,給村民留下很好的印象。但是有些老軍閥的部隊則不然,尤其是在轉進(敗退)時際,軍紀敗壞,胡作非為,與敵軍也沒有多大差別。所以一打聽到是什麼四川或是北洋部隊來了,都要緊急走避,尤其是女眷,更得躲到安全地區,以免不測!
抗戰勝利了,內戰接著來!不過重大的戰役都在北方進行,我們南方在國共內戰中也沒有經歴過什麼災難。共軍南渡時,國軍已是兵敗如山倒,沒有抵抗還擊的餘力了!我隨著學校撤退,在上海到廣州的海途中得知南京淪陷,家鄉浙江也相繼失守,我便成為流亡學生!
在廣州短暫約四個月的流亡生涯,有學校照顧,衣食無缺,沒有耳聞中許多流亡學生的悲慘遭遇,也沒有像傳聞中的流亡學生有如傷兵一樣令人畏懼,但前途茫茫的感覺應該相同。我不想再繼續流亡,選擇了從軍,來到了台灣。
投筆從戎,原是抱持接受砲火洗禮的悲壯情懷,然而造化弄人或是冥冥中受到保佑,我始終沒有接觸到戰火,不久我也從軍中退役,平平安安,平平淡淡度過餘生。
比之我的平淡烽火歲月,克讓的經歴便充滿了驚險與艱困。她親受砲火的洗禮,然而這砲火卻不是來自敵人,而是來自地方的土匪。
抗戰初期,為了躲避日本飛機轟炸,她們一家便到鄉下安頓。有史以來,河南一直是四戰之地,盜匪橫行,居民也都築寨而居,擁槍自保。有一天,趁村內居民都去趕集的大白天,土匪偵得寨內防務稍懈,便乘虛而入,一時槍聲大作,當時她們家的大人還在作方城之戲,一個小女孩聞聲到門口去察看,不幸就被土匪一槍擊斃,克讓那時還是桌子那麼高的小女孩,受到驚嚇,已不知所措,呆在一旁,只覺得右手肘一陣火燙,原來已被子彈劃過,滿袖是血!幸而傷勢還不嚴重,經過包紥後尚無大礙,只留下一道傷痕。她們原本富甲一方的劉家,經此洗劫,家道便告中落,她的父親不久也因病去世。
她們的家鄉信陽乃是交通要衝之地,日軍佔領之後,她們一家人便開始流亡。克讓兄弟姐妹四人,很小就成了流亡學生,隨著學校播遷。她的姐姐克慎就讀信陽師範,後來輾轉到達大後方重慶完成學業;哥哥克權,進了臨時結集各地流亡學生而成立的國立一中,畢業後徒步千里,轉進到大後方,考進了中央政治學校(現在的國立政治大學前身)。她的小弟克堯則從小就進入一所政府設立收容戰地兒童的教養院就養就學;克讓自已則隨著家人逃難,沒有安定的學習環境,逃到什麼地方,就在什麼地方上學,換了幾所學校,小學學業就在這流亡生涯中度過。
抗戰末期,克讓也考上了著名的國立一中初中部,克權兄已是高三畢業,轉到大後方重慶。抗戰勝利,內戰又起,又開始另一種流亡!
克讓比我更早更年青時就當了流亡學生。共軍尚未渡江,她已離開家鄉隨著學校流亡到我們浙江,然後又脫隊展開了她的萬里尋兄流亡生涯。克權兄當時高考及格分發到江西、廣西擔任法官,後又回到已遷至廣州的政大,準備隨校來台。政大遷台不成,就投身軍旅,我與克權一齊從軍來台,克讓找到她敬愛的兄長時是在黃埔碼題,我們已準備登船了!我也是那時匆匆見過克讓一面,談不上什麼印象深刻,國破家亡流離失所之際,但覺大家的心境都很悲傷淒涼,我們是懷著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心情,而她卻是找到了親人,轉眼又得別離,又不知何年何月是否還能重逢了!
得知兄長的去向,克讓也致力於奔向台灣,擠上了軍船,卻開往海南島。最後撤離海南島,終於來到台灣,個中辛酸艱苦,不是那時代的苦難兒女,又怎能体會其萬分之一!
不意這流亡歲月,促成了我們的姻緣,建立了我們的幸福家庭!
2008/4/21於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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