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碗

洗碗
我常常在文章中提到洗碗，因為我在兒女家中，常幫忙洗碗，我也很樂於洗碗，因為助人為快樂之本，能幫兒女做點瑣事，當然樂在其中。兒女們不免會爭搶著做，而有一番推讓，結果：我洗了，他們也樂了！不只是我幫了忙，省了他們的事，而是我還能洗碗，做做瑣事，表示我還健康，還能活動。
不知是在大學或是編譯人員訓練班，老師講授禮儀課程時，曾講解吃飯、坐車位置大小的安排，也連帶說了：到朋友家中作客，要幫忙洗碗。因為要洗這些油膩膩、髒兮兮的碗、盤、杯、刀、叉、筷，與笨重的鍋、盆，還有爐檯、流理檯，確是煩重又討厭的工作，幫忙做了會讓主人，尤其是女主人，更高興，更感激，更能增進彼此間的友誼與情感。
在軍中，我也曾聽孫立人將軍講統馭學，軍訓班每屆畢業時，他都要親臨講解這些帶兵之道，連講三天。他講的都是他親身經歷，我們在烈日下聽了也很感動，不覺疲憊。事隔五、六十年，我也記不得所講內容，只能歸納大意：要身先士卒，做最危險的事，最困難的事，最討厭的事。現在我只是一個退休老人，也沒有什麼危險、困難的事要我去做，我在兒女家裡，也只能做做這最討厭的事，洗碗。
其實洗碗還是我的老本行，來美國找的第一份工作，我能入學讀書，也全靠這一份洗碗工作。
當年連留學生包機都坐不起，為了省點錢，坐了四十多天貨輪，在西雅圖登岸，再坐灰狗到舊金山，經朋友幫忙找到一處分租的房間，又指示迷津，告訴我到什麼街的幾家介紹所，可以找到餐館洗碗工作。那時距開學還有兩個月，如果不去工作，坐吃山空，不要說沒錢繳學費，連生活都有問題。當然，首要之務就是找份工作。
這是我第一次找工作，也是生平唯一的一次上介紹所找工作。過去在軍中或是其他的文職工作的分發、調職，都是由人安排的好好的。如今卻要自己孤身異國尋找工作，在介紹所前一再逡巡徘徊，這也是第一次領略到人生求人的滋味。但終不能不進去！
硬著頭皮進了介紹所，劈頭一句話就是問：有沒有經驗？我能有什麼經驗？洗洗碗還要什麼經驗？我據實以告，立即被打了回票。一連跑了幾家都是如此，這滋味更是難受！最後，我說我會做菜做飯。這也是實話，我在家就常做飯菜。那介紹所的人一聽，眼光突然發亮，「啊，廚子！」他似乎很感興趣，要替我你好好找找。介紹了一家，我去一問，已經補了人。然後又為我介紹另一家，同樣是撲空。一家家的找，一連幾天都沒結果，我心裡更著急，如此下去，帶來的錢也快用光了，怎麼得了？
廚子的工作找不到，那麼就替我找份洗碗的工作好了。我向那人提出要求，他也覺得不好意思，但還是問我，沒有經驗怎行？我也反問，洗碗還要經驗嗎？你看我連洗碗也不會嗎？就這樣，我得到一份洗碗的工作，在南舊金山機場附近一家美國餐館，不過廚房裡卻都是清一色說廣束話的唐人，與我都用生硬的英語交談。不過同是黃臉皮，也很親切，不時還會炒點中國式的菜給我吃。
這家餐廰規模大生意好，我洗碗的工作也就非常繁重。碗碟杯盤排山倒海而來，美國人用的盤子特別厚重，湯汁也特別油膩，尤其是一些起司(乳酪)，粘在盤碗上，連洗碗機也不易洗去。據說，通常是有兩個洗碗工。經常都做不久，大概都被這如潮湧至的碗盤嚇跑了！
我來報到之時，工作檯上就堆著如山的碗盤，等著我一人。餐館經理對我簡單講解工作事項及機器使用方法後，我就展開工作。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再多的碗盤又何能難得到我！分門別類，沉著應戰，提高了工作效率，一個人做兩人的事，也能如期完成工作。午餐的碗盤，在晚餐開始前都能清理完畢。晚餐的時間拖得較長，工作量雖也增多，但時間的壓力不大，可以做到做完為止，沒有時間限制，這對我按時計酬的工資反而有利，那時一小時的工資美金一元八角，我一天工作十一二個小時，所得就相當於我在台灣半個月的薪水。那時年青力壯，還唯恐工作時間不夠，籌不足所需的學費。
在餐館工作的好處是三餐不愁，而且還吃得與顧客一樣。我起初也是畏畏縮縮的在廚房裡用餐。只怕穿著工作服坐到餐廰裡會有礙觀瞻，但是餐館經理告訴我，到餐廰用餐，還可點菜，但牛排例外。我最不喜歡周末休假日，餐館休業，不工作沒有工資，還要花錢去買食物。那段期間正好碰上感恩節與聖誕、新年假期，舊金山全市像空城一樣，跑了幾條街才買到一個漢堡。
午夜後打烊了，顧客、經理、跑堂端盤的都下班了，連廚子也都走了，整個餐館空蕩蕩的只剩我一人，碗盤清洗完了，還要清洗地面。廚房的地面當然油膩不堪，要用特殊的洗潔劑，不是液体，也不是粉狀，而是很粗的結晶鹽，邊緣鋒利如刃，常會割傷手指。加以雙手不停在熱水中浸泡，指尖也會裂開。我在家信中稍稍提及這種情形，遠在台灣的內子，竟然不惜郵資，航空寄來一雙塑料手套，真是至情至性。這個用布包裝用線密縫的小包裹，我也始終不曾打開，又帶回了台灣。
學校開學了，我也結束了這第一份的洗碗工作。我做了還不到兩個月的工資，足夠我繳一個學期的學費與生活費用。我真後悔，坐了四十多天的船。如果多借點錢，買張機票，多洗四十多天的碗，不但賺回了機票錢，還可讓我身邊寬裕一點，不必時時刻刻擔心，只怕所剩的一點錢維持不到暑假！
多借點錢？在那個大家都苦哈哈的時代，談何容易！一張包機票，約兩萬元台幣，相當於普通公務員一年半的薪資。
2008/8/24於波士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