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5日 星期四

我家豆腐

抗戰軍興,父母親帶著我們一家,從杭州,「轉進」到建德下涯埠老家。那是我的出生之地,但是從我還沒有能記憶之時起,就已住進建德縣城梅城的新家,然後又隨父親遷居杭州。所以直到此時,我這個城市長大十歲左右的小孩,才對下涯埠老家的農家生活開始有了認識。吃過豬肉、喝過牛奶的我,第一次看到走路的豬與牛!農村生活讓我感受到無限的新奇。
最讓我覺得新奇的莫過於那個特大號的老虎灶。
我在杭州時也曾見過老虎灶,城市中人自己懶得燒開水,便到老虎灶買開水。大城市寸土寸金,賣水這種小本生意,那能有多大場面,所以老虎灶也不怎麼大。我們鄉下老家就不同了!土地不值錢,蓋的宅子大,廚房大,老虎灶也大!這老虎灶上有兩口大鐵鍋,直徑約有一公尺。以鐵鍋為底,上面還各加上約一公尺高的大木桶,比現在市上所賣洗芬多精浴的大木桶還大得多。木桶邊與鐵鍋底結合得滴水不漏,又不會燒焦木桶邊,這土法製造的技術還真不簡單!現在都用金屬鍋爐,有現代化的機器設備,老虎灶恐已絕跡了!
為什麼要做那麼大的老虎灶?做什麼用?當然不是做飯炒菜用的。做飯炒菜另有一座沒有桶邊、鍋徑也略小的大灶。老虎灶的兩口大鍋,一口用來煮豬食,另一口則專門做豆腐。
我們家並不做豆腐生意。只因算是大戶人家,吃飯的人口約有半百左右,那時的農家,並不常有肉吃,豆腐便成為蛋白質來源的主要的菜餚。三天兩頭就要做一次豆腐,人吃的、豬吃的都有了!
做豆腐得先磨豆汁。有家中的女眷將泡好的黃豆,一瓢瓢注入大石磨的磨孔中,另有長工推著磨盤。我們小孩看著新鮮,也要幫著推磨,那時,人還不過磨架那麼高,獨自一人根本推不動,要在一邊幫著推,反而礙手礙腳,幫忙反而成為幫倒忙,常被大人喝斥!我們又看那女眷們舀黃豆的工作似很輕鬆,也要學著來做。只是一亂了節奏,手就會被推磨的架子打到,手忙腳亂,就敗下陣來,不敢再輕言嘗試!
煮豆漿雖不是什麼大學問,卻需要講究火候與耐心。這幾年我用瓦斯爐、電爐煮一加侖左右的豆漿,還常常潑得滿爐皆是!那老虎灶要煮多上幾十倍的豆汁,可真不是容易的事。當年抗戰期間,農家沒有電或瓦斯可用,燒柴火又不容易控制溫度,所以老虎灶採用燒穀殼,又稱壟糠。我們農家有的是壟糠,溫火慢燒,豆汁煮開時,上面的泡沫便不會像火山爆發那樣突然升起溢出,潑得滿爐滿灶,不堪收拾!當然,還得有人在上面,用長柄鍋鏟不斷在鍋內攪動,以免鍋底焦了!
煮熟的豆汁,用細布濾出豆漿,再將豆漿乘熱倒入已放置凝固劑鹽滷的大木盆內,稍待一段時間後,凝成豆花,再將豆花倒進墊好細布的方方模架內,用布包好仍是破碎的豆花,然後蓋上模板,板上再壓塊石頭或其他重物,一兩個小時後,方方整整的豆腐就完成了!
這段過程,或因豆漿在煮熟與過濾時溫度太高,危險性大,或因豆腐在凝固時必須小心處理,不能笨手笨腳,所以不能讓我們小孩湊熱鬧,插個手。因此我對這段過程,也只知道個梗概,緊要關頭的凝固劑調配,我就不知道了!直到今天,我還是沒有學會做好豆腐。
來美讀書時學得先進同學做豆漿的方法,用果汁機打豆汁,用布袋把豆漿擠出再煮熟成豆漿。這又讓我想起老家做油豆腐的方法,正是如此。大概就是利用這種做法的豆腐緊壓成的豆干,含有大量氣泡,油炸後便會膨脹。是否另有秘方,我又不知道了!
我無意吹噓我們家的豆腐做得有多麼好,時而也有略帶焦味,大家也不以為意。那年頭沒有科學化的製豆腐機器設備,市上買回的也是焦味不少,對這種味道也習以為常,不會苛責了!我要特別提出的乃是我們家的豆腐乳。無論是抗戰前後,或是改革開放前後,我們家的豆腐乳仍是遠近馳名,改朝換代,也並沒有讓我們徐家的豆腐乳失傳!抗戰勝利後,我與三叔一家都在南京,豆腐乳就寄到南京。解放後大哥落戶新彊,徐家豆腐乳就遠征烏魯木齊。妹妹住在大連,自己來做豆腐乳,一點也不遜色。女兒、媳婦都已得到徐家豆腐乳製作的真傳。只有我少小離家,沒有學到!
如果我在老家時,也學會了做豆腐乳,來台之後也沒有捧上公家機關吃不飽餓不死的鐵飯碗,或許我也做起豆腐乳的生意,就不會讓大溪的那家豆腐乳專美於前了!
不過,我也自知,以我這種不按章法,不守成規,即興而作的個性,根本不是做生意、創事業的材料。如果我開起豆腐乳工廠,肯定難以控制品質。就像孩子們所說,我做燒餅或其他食物,每次做的味道都不一樣!
我的兄弟妹妹中也沒有一個企業家。我們的上代父祖輩中,也只是耕讀傳家,沒有一個生意人。
徐家豆腐乳,應有百年左右的歷史了,迄今仍是非賣品!

徐 昶 二○○六年元月十二日於波士頓

沒有留言: